▲“非典”时期王志进入ICU采访的照片
记者:如果我们将您作为记者、主持人时的风格关键词界定为“质疑”,欧博娱乐您是否认可,您自己如何界定?
王志:我从1989年开始做新闻,到现在已经30多年。从不为人知到为人所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以一种什么样的风格去做新闻。即便“质疑”这两个字自《面对面》《新闻调查》之后就被很多人当作标签贴在我身上,而我似乎从来也没有获得自我认定的机会,但我不反感。我把它看作是大家对我的一种评价,或者说是我给大家的印象。
大家之所以把“质疑”的这个标签放在我的身上,可能是因为我在采访中给人印象“很冷”“很尖锐”,也有人认为“很尖刻”。当然,尖锐和尖刻,从形式到内容都是不同的东西。我所理解的质疑,可能和很多人对质疑的认知有所不同。质疑的本质就是用疑问的方式排除不确定性,而不是事先就抱着认可或否定的态度去认知。就此而言,质疑与新闻认识规律高度契合。
我们必须明确,质疑在新闻采访实践中的方式不只一种。其实,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质疑。冷峻的面庞、尖锐的提问是质疑,和颜悦色也可能是质疑,声泪俱下也可以是在质疑。从这个意义上说,把“质疑”的标签贴在我身上,我受之有愧。坦率说,我只是用我习惯、熟悉的认知方式在做我的采访工作。
记者:作为一名优秀的记者,您认为采访的秘密是什么?如何才能做好人物采访,可否结合您的采访经历具体谈一谈?
王志:所谓的“采访的秘密”,并非什么秘不示人或待价而沽的东西,我认为它就是一种采访工作的普遍规律认知。它从采访实践中来,终究要回到采访实践中去。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关联的,新闻亦是如此。任何一条新闻都离不开人,故事因人而起,新闻最后要抵达人心。所有的新闻说到底都是通过采访人来获得,都是通过人传播,最后通过人去影响人。不知道这算不算新闻人本主义。
采访新闻事件离不开人物,采访人物不说事当然也不行。因为专业分工的需要,我们才把采访分成人物采访、事件采访等。我们还把人物采访进行长篇和短篇的区分。移动新闻直播、短视频新闻、大数据新闻等新闻形态不断迭代更拓展了人物采访的内涵和外延。万千变化,人物采访的关键一条,仍然是要注重人的感受,要挖掘人之所以为人、人不同于物的特性。这可能就是所谓人物报道,特别是长篇人物报道要特别留心的问题。
传受界限日益消融,受众的主体性增强。但我们还要从另一个角度进行考量:受众到底想要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把被采访者推给受众?受众、被采访者以及采访者三者靠什么关联?明确目的才能有的放矢地采访。此外,我们不可以忽略用语言构建新闻事件,形塑新闻人物,语言的魅力及张力的重要性就隐藏其中。这里面有一些共性的原则,也有个性彰显问题。比如:用提问勾勒出事件的逻辑;线索或明或暗,但要清晰有条理,并且适应不同媒介的叙事规则;在大容量、快节奏的信息环境下,碎片化传播无法避免,但专业的新闻报道原点与结果要贯通,可以碎片化,但要片片都是新闻,片片都有含金量才对。
“我的职业底色是采访”
记者:从2012年到现在,您已经回到大学任教八年时间,这段时间您为职业转换做了什么准备和改变?您认为当记者和做研究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王志:我很惭愧,因为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大家想象那么严谨、细致的规划,回到学校从事现在的工作不能说偶然,但细究也没有过多的必然。
做事于我而言,有两个问题绕不过去:第一,我想做什么,第二,我能做什么。
我最原始的想法是一定要做本职工作。所谓“到哪山唱哪山歌”,我当然想做跟硕导、博导身份沾边、契合度高一点的研究,但在传媒行业干了30年,我的职业底色其实就是“采访”两个字,所以研究采访自然也就成为我研究自主课题的首选。
还有一个现实功利原因是发现空白、填补空白。目前一些院校教授新闻采访的教师缺少新闻采访的实践经验,欧博allbet而在一线耕耘不止的同仁们哪里有时间、有精力、有兴趣来做采访学术研究。
做采访,表面上看只是搜集素材,完成一篇新闻作品,但实际上是发现事实、探知人心、接近真相并将之努力客观呈现出来。更进一步说,新闻采访工作不止于技能技巧,采访是门手艺活儿,但采访者与其他工匠不同的是他还要当好“瞭望者”,联结社会,传递感动和责任。做采访研究既要言之有理,又要言之有物,要把实践中规律性的东西总结出来又要回到实践中去接受实践的检验。
记者:我们了解到,您规划并已呈现的研究成果《质疑的力量》《采访课》《采访的秘密》《采访的艺术》是一个系列著作,您是怎样将自己前二十年的记者经历融入到现在的学术研究中的?
王志:《质疑的力量》是我从1300篇长篇人物访谈中精选出来的采访实录合辑,采用了场记、札记加简单的人物简介这种方式加以编著。之所以选择场记,不仅仅是因为版权,更是因为现场。它不同于电视成片,它是一种另类直播,是原汁原味的在场记录。高度还原现场,最大程度呈现真实。采访记者现场的状态,提问的语气、语态、内容、顺序一览无余。学习采访,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观察和模仿,新闻现场最真实的问答交锋,未被修饰的一问一答就是最好的课堂。诚然,我们会在场记中比较容易看到采访者的瑕疵,但真实的力量一定会触发更多深度的思考,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围绕采访的其余两本书《采访课》和《采访的秘密》是我所构想的“采访学”的组成部分。首先,《采访课》是当教材来写。我将整个采访流程拆分成16章,逐一剖析。它与传统教材最大的不同不光是内容也在形式。具体而言,在语言的风格、案例的选择、配套练习题、插图以及书本的装帧设计上都融入了更多接地气的想法,我试图用熟知的经实践检验过的内容和方法来建构一个采访的实训体系。更重要的是,我想把采访首先当做通识的概念来认知,从方法论上来讲述采访。不局限于媒介形态的限制,发现采访的普遍规律,再举一反三,探究不同媒介间采访的差异。无采访,不新闻;无新闻,不传播。采访就是整个传播链条上最基础、最重要的环节,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还有一点需要强调的就是采访与沟通的关系和异同,全媒体时代二者重叠部分越来越多,但还是不同,所以我认为采访是以大众传播为目的的素材搜集活动,人际交流沟通则不然。人类的沟通、交流自然涉及到采访,在信息爆炸且纷繁复杂的媒体环境中更是如此。事实上,如何通过提问、观察获取有用信息已经成为大众的必修课,不管你是沟通还是采访。这样的一本书应该采用大众喜闻乐见的范式,我选择了问和答。190 多个关于采访的提问,涉及沟通与采访的方方面面。有些问题看起来不那么“专业”,实则不然。有句行话叫只有专业的采访者,没有业余的被访者。我坚信不管你是不是专业的媒体人,《采访的秘密》总有一问适合你。
记者:您曾以采访而闻名,如今又将采访作为研究方向,您在当记者的时候是如何学习采访的,现在又是怎样教采访的,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王志: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们可以看看每个行业被公认的顶尖人物,他所学的专业跟所从事的行业之间有多大的关联?很多记者、主持人可能也不是新闻传播学出身。我本科学中文,硕士学文艺美学,博士才与电视采访沾边,广播电视新闻。这大概印证了那句俗语吧,“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做什么都得有个目标,采访亦不例外。关于采访,我的经验是多看、多听、多写然后模仿。看到好的、经典的、优秀的新闻采访作品,我会认真思考分析好在哪里。碰上差强人意的采访,我会条件反射般地假定,如果是我,会怎么处理?日积月累,会逐渐形成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久而久之就形成技能而附体了。
我过去虽然做过一些被认为还不错的采访,三十年做一件事儿,不好也说不过去,但这并不意味我可以手到擒来。再说现在媒体业态变化快,一首歌唱—辈子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这就需要重新思考,继续学习。革命尚未成功,采访仍需努力,采访永远也在路上。
怎么教学生做采访,我更是新手。以我的经验,最重要的是言传身教。实践,实践,再实践,怕就怕认真二字,认真、用心、专业地对待采访,不会都难。每个人的采访风格不同,学习采访的方法和路径也大不相同。要说捷径,独立思考、用心选择就是。不要害怕批评,干什么,无论谁,还没有个尴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善于总结经验,吸取教训,这样容易找到成功的入口。
记者:您有着丰富的业界经验,您如何看待学界和业界的关系?
王志:现在有一些课程设置与实际用途不相符甚至脱节。很多新闻专业的学生反映,在学校里学的东西到了单位实践时却用不上,还得另起炉灶从头学起。尽管今天我强调终身学习,但就学界而言,应该努力去掉这个选项,帮助同学们多解决一些未来可能会遇到的实际问题。学界和业界一定要相互了解并且密切联系,携手共进。
学界对业界的尊重和诚意满满也是推动进步的不竭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学界和业界如果割裂,只能是自毁长城。
今天我们读到麦克卢汉的“媒介即讯息”、塔西陀的“塔西陀陷阱”等,哪一个不是可见且深刻地切入了我们的媒体实践?当然,理论如果束之高阁不与实践接轨,那要理论何用。就现实而言,如果读了4年新闻传播专业却不会采访、写稿、拍片,那么大学的终极意义到底是什么呢?还要一种现象也需要警惕,一考定终身。背几本复习资料就当了传媒硕士博士了,但嘴不能说、手不能写或拍、耳不会听,这样下来如何去讲好中国故事?
互联网时代的新闻之变
记者:您认为现在的媒体环境与20年前相比,最大的变化是什么?这些变化对做好新闻报道是帮助还是冲击?
王志:今天的媒介环境较20年前,如果用正面的话语来表述可能是媒体生态丰富且多元,用一个中性词来概括应该是更复杂了。借用狄更斯的话:“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一方面广播电视等所谓传统媒体遭遇渠道失灵的焦虑与自我怀疑,另一方面互联网去中心、多点链接又为内容传播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与可能。
对传媒人而言,要积极思考的是如何适应这一形势,而不是简单地说好或者坏。好的内容一定会形成知觉记忆,并且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或者降级。新技术的浪潮扑面而来,5G、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让人眼花缭乱,媒体当然要与技术“携手同行”,开创新闻传播的更多可能性。但我们也必须清楚技术的进步最终指向何处,是否有规律可循。
正如黑格尔“螺旋式上升”所揭示的那样,技术推陈出新,但其基本特征仍是前进、曲折又有周期和规律性。人类不断利用新技术实现传播在时间以及空间轴上的突破,迭代升级的新媒介之所以受到青睐还是因为其相对传统媒介而言更有利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交流和亲近对话。只有弄清技术进步的基本逻辑,明晰主动性不断跃升的用户的深层诉求,新闻报道的靶向才会跃然眼前。
记者:您如何看待大数据、5G等新技术对新闻采访、报道等各方面的影响?您如何看待包括短视频、慢直播等在内的各类新兴报道形式?
王志: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技术照进新闻传播是事实客观存在,不能视而不见。不可否认,报道方式的推陈出新,报道形态的丰富多样满足了异质用户不同场景下多样化的信息、社交、服务等多方位的需求,但作为专业新闻工作者的我们要明确:人们对新闻的终极需求到底是什么?技术之于新闻的支撑点是什么?我们的新闻传播基础理论过时了吗?
回到原点去思考一下,我觉得没有。当前信息传播强势渗透进“信息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信息网络中的我们不断追求信息获取、交流与使用的最优化,以此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的需要。接触媒体提供的信息以消除不确定性是此次新冠疫情中人们触媒的首要动因,包括信息是否真实准确、是否具有增值空间并进而产生影响力、是否关切公共利益直接影响人们对信息的接受与使用等等。而对于信息价值的判断及挖掘仍离不开新闻理论与实践的核心议题——新闻现场。新闻现场是永远不可替代的。没有现场谈何采访?没有采访谈何新闻?没有新闻谈何传播?现场采访是新闻传播的起点,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记者:结合多年来的传媒从业经历和近年来的教学科研工作经历,您对当下传媒业的发展有哪些感悟、判断,对未来趋势有哪些把握?
王志:我进入新闻行业不过三十几年,新闻业已数次迭代升级。变是绝对的,而且明天一定会比今天变化更快。但我对传媒业有信心,我们无时无刻不活在传播网络之中,传媒业已经在政治、经济、文化、技术多方竞合中形塑了自身的适应能力,新闻人也必将在多重逻辑中找到契合点,并在更大的范围和更深层次满足受众需求。未来已来,我无法精确预知,但一定美好。
记者:对于传媒业年轻从业者和新闻传播学子,从面向未来的专业核心能力培养方面,您有哪些建议?对于在互联网、移动互联网等新的传媒格局变动冲击之下的传媒人自身价值的提升与职业生涯的转型,您有哪些建议?
王志:这是我最想回答也一直思考的问题。传媒学子应该培养的专业核心能力到底是什么?
在我看来,要成为合格的传媒人,有四项能力不可或缺。
一是观察能力,记者要面临纷繁复杂的现场环境,找准采访对象、发现事实、勾连因果等工作无不建立在对现场系统又细致的观察之上。
二是思考能力,思考能力与记者的知识结构、个人经历息息相关并且关涉逻辑推演、分析归纳、判断等思维能力,在新闻现场还要求记者的瞬间判断能力。
三是概括能力,无论是从事文字、广播电视或者自媒体的新闻采访工作,碎片化传播现实都要求采访者具备更强的概括能力,分析归纳、整合概括并迅速梳理出逻辑线索。
四是表达能力,“茶壶煮饺子”肯定是不行的,表达能力分很多种,媒介千变万化,但符号无非是声音、文字、图片、视频,当然未来也许有其它符号会开掘眼耳之外的其它感官的叙事可能性,因此更要学会灵活应用各类符号。
新闻的确是个正经事儿,你得把它当回事,它才不会亏待你。我的建议可以用三句话概括:“做人做事得有定力”,踏踏实实、锲而不舍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能做的事;最大限度满足自己的兴趣,没有兴趣可以一时,但一世肯定不行,一定不要委屈自己;“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不要脱离这个时代,不要脱离社会。套用一句时髦的话:一定会有彩蛋在等着你。
(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研究生易油均对此文亦有贡献)
本文原载于《新闻与写作》2021年1期,原标题为《从记者到学者——专访中国传媒大学王志教授》,内容略有删减。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