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健中。南方日报记者 泠汐 摄
已近耄耋之年,欧博导演黄健中看起来依然精神矍铄。从影近60年,他仍没有退休的打算,生命中有创作,活得就很充实。采访中,他聊起了即将播出和正在筹备的新作《忽必烈》《庄子》,两部都是大部头的历史正剧。单是《忽必烈》,剧本就有163万字,相当于四部长篇小说。
黄健中是中国电影史绕不开的名字,他和郑洞天、谢飞、吴贻弓、丁荫楠、滕文骥等人一起被划归为“中国电影第四代导演”。他的电影作品里,为广大影迷所熟知的包括《小花》《如意》《良家妇女》《过年》《我的1919》等。
2001年,黄健中从北京电影制片厂退休,转战影视剧,从《笑傲江湖》《盖世太保枪口下的女人》到《越王勾践》《大秦帝国》,作品都有着上佳的口碑,他的名字几乎成为品质剧的代名词。
黄健中的世界里似乎没有“服老”二字,“有人问,黄导,您现在还到现场拍戏?我说,不到现场拍戏,我的乐趣在哪?”拍《忽必烈》的时候,零下三十几摄氏度的环境里,黄健中乐在其中。年轻的一代往往会被这样的专业精神打动,但在黄健中看来,职业尊严就像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本分,为同辈人共同遵守。
黄健中心中的梦想澎湃如昨,总有新的领域吸引他去探索。
“我把北影厂当作大学”
1960年,黄健中19岁。在北影厂附属电影学校学习了半年,他就进了北影厂,从场记做起。剧组里的同龄人基本都是科班出身,相较而言,高中毕业的他并不占优势。他形容当时的自己就像一张白纸,好处是吸收起养分来消化得更为充分。
黄健中的成长,得益于他酷爱读书、重理论。读书的习惯源自少年时代,他的二哥黄侯兴是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大学第一批文学系的研究生,受二哥的影响,黄健中年少时就系统地修了中外文学史,“所以我的知识结构比同一代的年轻导演要好一些”。
黄健中说他就是一颗普通种子,有幸播撒在北影厂这片肥沃的土壤中。“我把北影厂当作大学,当时北影厂导演‘四大帅’水华、崔嵬、凌子风、成荫,还有谢铁骊,他们拍戏,我都在现场。”黄健中说,他的启蒙老师是这些知名导演,他的学堂就是片场,“我经常跟夫人说,我最大的幸运,是经历过电影大师的锤炼。”
艺术这个行当可浅可深,欧博娱乐崔嵬是让黄健中高山仰止的电影大师。
黄健中分享了1963年拍摄抗日电影《小兵张嘎》幕后的一则小故事。这部电影在筹备了大半年准备开拍时,才确定交给崔嵬执导。扫了几分钟的剧本,崔嵬直截了当提出了几处硬伤。“小说里写到挖地道,但白洋淀是不可以挖地道的,挖下去一尺就见水。拍儿童片也要经得起生活的检验。”
直到黄健中退休,他才真正读懂了崔嵬。“读懂两个字,‘自信’,艺术的自信从何而来?学识和修养。”
诞生于1979年的电影《小花》,多少有点横空出世的味道。这部被誉为中国电影新浪潮诞生的标志性电影,虽为战争题材,但采用了当时很新的电影语言,比如精巧地运用了彩色的正向叙事和黑白的闪回画面,更为特别的是它突出描绘了战争中的人情,而非简单的英雄主义。
同辈的导演谢飞也惊喜地说,这部作品不仅带火了电影行业,还捧出了3个明星。
身为副导演的黄健中曾对《小花》的导演张铮说,原著小说《桐柏英雄》讲的是战争故事,但新中国成立以来,从《南征北战》到《红日》再到《上甘岭》,涌现出一大批优秀战争片,艺术高峰难以超越,倒不如另辟蹊径。
在筹拍时,黄健中无数次联想到他以往接触过的《广岛之恋》《长别离》等法国新浪潮影片,“跟我们所有以往的电影经验完全不同”,中国电影讲究有头有尾,层次分明。黄健中不按传统的路数,按意识流的创作方式改造了《小花》的剧本。
“那时‘年轻也狂’,我把我以往的积累一股脑放在了《小花》中。”回想起当年,黄健中觉得自己自信且无畏。他说,与“第三代导演”前辈的作品更注重故事性不同,从《小花》开始,他非常想表现出电影这门艺术的独特性。
创作最怕有“贵族气”
这是一个富有探索精神的故事。1982年上映的《如意》是黄健中的成名作,该片具有中国传统诗学中所固有的气质——丰富的内涵美。将人物的纯朴、平静、喜悦与心酸混杂,环境和人物精神境界融为一体,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此后的一系列作品,黄健中始终贯穿着思想上求深和艺术上求新的鲜明个性,《良家妇女》《贞女》都体现出他对“探索片”独有的审美艺术追求。
黄健中有自己的坚持:“一百名观众里,哪怕只有一名观众看懂了我的电影,我也要为他拍。”
在取得声名和地位之后,却也要面对中国电影市场的商业大潮。他一度陷入困惑,按他当时的总结,他过去那些影片,也许艺术家们觉得非常精致,耐人寻味,但在很多观众眼里却是难以触及的镜花水月。
黄健中开始重新认识自己,逐渐意识到“还要争取另外九十九名观众”。
1990年拍《龙年警官》时,他开始追求雅俗共赏。1991年,云集了赵丽蓉、葛优、李保田、六小龄童等演员的《过年》,拍得更加富有生活情趣。黄健中把《过年》归结为“文化娱乐片”。
人们慢慢发现,他的作品不再是阳春白雪式的存在,而是“宛如平常一首歌”那样朴实和自然。
60岁领了退休证之后,黄健中的创作转向了以电视剧创作为主。他形容以前拍电影就像在写短篇小说,相较而言电视剧就像长篇小说,有更大的施展空间,而电影方面“该拍的都拍了,该尝试的都尝试了”。
他对历史与现实的关切,对人性的关怀始终如一。如果梳理他的影像,特别是退休后的作品,就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一种沉实。无论《母仪天下》《大风歌》还是《越王勾践》《忽必烈》,多是改编自文化气息浓郁、内涵厚重的文学作品,而且故事都极具民族性和传奇色彩。
从2006年执导《大秦帝国》开始,在以前文案文字记录的基础上,黄健中为自己的工作加了一个貌似轻松实则沉重的砝码,在紧张辛苦的拍摄之余,开始记“导演日记”,后来更结集出版。
“艺术创作最怕有‘贵族气’,贵族是脱离生活的,但艺术创作要参与生活,要在人们司空见惯的生活中发现美。”黄健中说。
有个说法是,最好的演员,永远要进入角色的内心状态。黄健中也说,拍历史剧,他一定要触摸到历史人物的灵魂。
这是他拍《越王勾践》时就意识到的。这次他拍《忽必烈》,从开始读剧本,他就把忽必烈的画像放在宾馆,外出也随身带着,“我一直在看,在琢磨”。
黄健中不一定用已经成名的演员,《忽必烈》的一大特点是,剧中217个人物,蒙古族演员占大多数。
“汉族人演蒙古人,更多是在‘演’,很难找到感觉。生活在马背上的蒙古人,与农耕文明影响下的汉人,行为举止、音容笑貌都不一样。”
他始终记得恩师崔嵬说的一句话:“选演员选气质。气质对了,就能成功。”
拍出字里行间的味道
2011年,在黄健中从影五十周年作品研讨会上,谢飞导演说:“黄健中不断地吸取新的东西,不断往前走,这是很难得的。”
在黄健中看来,人的生命力体现在求知欲。“人在青年、中年时期求知欲最高,而年迈之时仍对一切抱有好奇心、求知欲,是心态年轻的关键。”
很多人说,黄健中是真正的学者型导演,他的身上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
“我基本上读书都能记得住。”他说,不是说记忆力好,而是他一直有三个习惯:做笔记,与人分享心得,同写作者“对话”。“读书读到最后都是跟著书人在对话。我经常告诉我的学生,拍戏不是拍故事,而是拍字里行间的味道,读书也是如此,读的是味道。”
黄健中沉浸于导演的身份之中,这个职业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这些年请他拍戏的投资方最初往往都有些许犹豫,“黄导会不会年纪大了些?”拍《忽必烈》之前也是如此。但投资方带着监制等人到黄健中家里聊了一个小时后,随即拍板要签合同。
《忽必烈》的剧本有163万字,粗剪版本是104集的体量,精简后也有76集。年轻一些的剪辑师会诧异于黄健中的记忆力。“我说这场戏肯定落镜头了,后来一看还真是。516个场景,217个人物,全都装在我的脑中。”
在他看来,决定身体素质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心胸的宽阔度。“我们拍戏,我不会说要在零下三十几摄氏度的环境下拍,我就叫副导演去,我一定要自己去拍。”
几十年的导演生涯中,他从不迟到,有着很强的时间观念。“我拍戏快,到了现场马上告诉他们怎么布景,演员不管多大的腕儿,必须背好台词进入现场,你不能到了现场再对台词。我们电视剧哪怕一天拍十页纸,照样早上6时出工,下午6时收工。”
《小花》是在黄山拍摄的,那是在四十年前。片中,刘晓庆饰演的何翠姑戏份不多,但片中最美的一段戏非她莫属。陡峭的悬崖上,翠姑肩勒担架,跪着,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哪怕膝盖磨出了血。
在很多次采访中,黄健中都会提到黄山。比如他曾说,希望80岁那年,再爬一次黄山。而在接受南方日报记者专访时,他感慨道,做导演不仅要拼智力、拼体力,更要具备一种不言败、不服输的黄山松精神。
“黄山松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是有个性有魅力的,也是顽强的。做人也要如此。”黄健中说。(南方日报驻京记者 刘长欣 泠汐 实习生 林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