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的创世神话不仅性的比重很强,欧博官网而且还相当血腥。因为乌拉诺斯没有善待他和盖娅所生的孩子,盖娅就教唆他们最小的儿子克罗诺斯,在他们夫妻同床的时候伏击其父。结果,克罗诺斯用镰刀割下了父亲的生殖器,扔进大海。天空之神乌拉诺斯逃回天空不再下来,就此将天空与大地永远分开。那个被扔入海水里的生殖器,也没闲着,从浪花中,生出了希腊神话中最美丽的女神阿芙萝黛蒂;其精血又生出了复仇女神,巨灵族等等。回到天空中的乌拉诺斯,没有了生殖器也照样活力充沛得不行,时常有精子落到大地上,滋生植物。可见,希腊神话中的生命意味,全部聚焦在强有力的性功能上。
生与死,往往是并存的。一方面是性能力带来的生生不息,一方面则是因为父子间的仇恨导致相当血腥的冤冤相报。克罗诺斯阉割了父亲,后来被他自己的儿子宙斯所打败。那场长达十年之久的父子战争,差点把宇宙给毁灭。可惜没有被详细记述下来,否则可能会让荷马史诗失色的。后来总算有了结果,宙斯成了宇宙之主。
与华夏神话有《山海经图》一样,希腊神话也有一部叫做《书库》的绘画手稿,虽然残缺,却被保存下来了。希腊创世神话故事记录在赫西俄德的《神谱》里。尽管希腊历史学者希罗多德曾声称,荷马和赫西俄德一起决定了希腊诸神的形象,但荷马史诗注重的是人世间的英雄塑造,《神谱》才是希腊诸神的本原故事。
与伏羲族创世神话的平和慈祥相反,希腊的创世神话可谓汹涌澎湃。然而,血腥过后,希腊神话显示出来的却并非是担当式的崇高,而是太平盛世般的尽情享乐。希腊神话似乎没有担当的意识,即便是战争,也是冤冤相报式的复仇。或许是诸神之战的这种了无担当可言,凡世间的战争也同样不是承担什么责任,或者什么命运,而是起自于彼此争夺一位美女。顺便说一句,宙斯与希拉之间的夫妻之战,也都是起因于宙斯爱上一个又一个的风流娘们。由此可见,享受性爱,既是希腊神话的人文基调,也是诸神乃至凡间诸多战争的起因。
希腊神话中的享乐主义经典,男版自然是那个风流得不像神明而像公子哥儿的宙斯神主,女版当推那位美丽的爱神美神阿芙萝黛蒂,在罗马神话里的对应者叫做维纳斯。两个版本,一样风流。在后来的西方绘画里,世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恐怕是宙斯化作天鹅追求羞答答的丽人莉达的画面。当然,更为动人魂魄的无疑是波提切利的那幅《维纳斯的诞生》。其实,准确的命名应该是阿芙萝黛蒂的诞生。
希腊神话之于性爱的坦荡,之于享受的无忌,可以说是希腊文化的精髓所在。古希腊诸多哲学流派中,就有享乐主义一脉,以伊壁鸠鲁为集大成者。与古希腊陶器上的战争场面或者诸神形象对称的是,古希腊的诸多裸体雕塑艺术。断臂维纳斯展示的是女性的亮丽,掷铁饼者高扬着的是男性的健美。据说,在当年雅典城里风行的时尚是,哲学大师通常携带着美少年出入。正如在古印度,担任祭师的婆罗门乃是最为高贵的种姓;在古希腊的雅典城里,哲学家通常是最为令人瞩目的牛人。有没有思想,与男子是否练出健美的肌肉,具有同样的审美效果。倘若说男子的裸体雕塑是单纯的崇高,那么雅典城里的哲学家们则好比静穆的伟大。而希腊文化这种优雅品性的源头,则缘自希腊神话毫无禁忌的享受性爱享受生命。不管希腊神话以及荷马史诗含有多少血腥的战伐,但其基调却是直言不讳地追求世俗的快乐,或者说是快乐至上的,即便悲剧,也快乐。顺便说一句,希腊悲剧里的崇高有着天然的单纯,了无愁云惨雾般的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希腊神话以及整个希腊文化这种明亮的基调,是相当独特的,就像伏羲神话的担当一样,都是绝无仅有的。记载于《金字塔书》的埃及神话,与希腊神话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也是自产自爱的创世方式。洪荒中产生最早的神明,阿塔姆,与太阳神拉合而为一,称作阿塔姆——拉。阿塔姆以手淫的方式怀了二个神祇,舒,特弗内特;两者创造了男性的塞勃,女性的努特,并且把男性的塞勃定为地,把女性的努特定为天。埃及神话至这一步,与希腊神话迥然有异了。因为希腊神话里以男性为天空之神,以女性为大地之神。
这里有必要指出,按照张远山《伏羲之道》里的考证,当初的伏羲八卦图像,是坤卦在上,乾卦在下;后来至黄帝族,才变成乾上坤下。《伏羲之道》是从天文历法的角度诠释八卦图像的,笔者关注的却是,当年姬昌演易时,将八卦变成乾上坤下,是自有一番心思在其中。因为地处西岐的姬氏家族怀有天尊地卑、男尊女卑的观念,从而不是按照天文历法的原则,而是按照姬氏的尊卑观念,重新排列了八卦的顺序。
很难说埃及神话的女天男地与伏羲八卦的坤上乾下之间是否有着相通的缘由,但倘若仅就尊卑观念而言,男性并非天生为尊,女性并非生来为卑。也即是说,姬昌当年的尊卑排序并非天意,而是人为的杜撰。这与后来的司马迁杜撰禅让,如出一辙。
埃及神话虽然没有希腊神话那么明丽,但依然有着本真的朴素。相比之下,记载于《巴比伦创世史诗》的巴比伦神话就没那么单纯了。巴比伦创世神话有善恶之分,一者是太阳神亦即巴比伦的大神马杜克,一者是雌性的混沌之龙蒂阿马特。善恶搏斗的结果,当然是代表善的马杜克制服了代表恶的龙蒂阿马特。巴比伦神话就是如此的善恶分明。但这种善恶型的神话却影响不小,古希腊的阿卡得神话里就曾复制过马杜克杀死龙蒂阿马特的故事;这在迦南(腓尼基)神话里是杀死七头龙洛坦,在日耳曼民族的史诗《尼伯龙根之歌》里是齐格菲尔德杀死巨龙法夫纳,甚至后来的基督教故事里都有圣乔治杀死恶龙之事。
相比这种善恶分明的神话故事,《波斯古经》里的创世说,以光明和黑暗作划分。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黑暗之神安格拉·迈纽。这影响到后来的祅教成了二神教,正直的神叫做马兹达,邪恶的神叫做迈纽。这与希伯莱一神教在《旧约》里的上帝耶和华与魔鬼撒旦,颇为相似。
享乐型的希腊神话虽然不乏战事,但并不严格划分善恶或者是非。无论是《伊里亚特》里的希腊联军与特洛伊之间的战争,欧博不论是非,只作叙述;即便是后来亚历山大的征战,也不以是非为意,只是争个输赢而已。但善恶型的神话却是非分明,一点都不含糊。基督教当年十字军东征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是是非非,至今未果。
回首伏羲神话,与希腊神话一样,没有明确的是非意识是非观念。可见,伏羲族是个很不好战的氏族,可能也因为不好战,所以被北方游牧民族黄帝族打败了。及至黄帝族的后裔撰写《山海经》,虽然皮里阳秋,不乏褒贬,却并没有明确的是非划分。华夏历史上的开始形成是非观念,可能始于《尚书》所辑录的诸如《甘誓》、《汤誓》、《泰誓》、《牧誓》之类的讨伐宣言。这种铿锵有力的是非性指责,并不见诸《山海经》神话。由此可见,伏羲时代之于后世的影响,是多么强劲深远。比起巴比伦神话里的善恶之神,比起《旧约》里严厉的耶和华形象,华夏民族的创世诸神盘古、伏羲、女娲,实在是太平和、太可爱了。
2、多神造世与绝对意志
倘若将世界各地各族的神话像一张地图似的,摊开在同一个平面上,那么就会发现一个饶有意味的现象:几乎所有的创世造人神话,都是多神多样的,惟有《旧约》里的创世纪是上帝耶和华打造一切,由此体现出一种空前绝后的绝对意志。倘若可以将多神造世标记为暖色,那么《旧约》的创世故事无疑是冷色的。
从华夏民族的伏羲神话说起。创世者盘古,非但没有成为统治世界的绝对上帝,而且自己的身躯全都化作了万物,从而达成了毫无保留的奉献。补天造人的女娲,也并非一个统治者,而是慈母般的呵护者。伏羲族的这两个创世造人神话传说,成为华夏民族本性平和、不喜侵略的文化传统。这虽然是伏羲族被黄帝族打败的原因,但也是华夏民族骨子里与穷兵黜武天然格格不入的承传所在。顺便说一句,尚武在黄帝族是游牧民族造成的天性,及至战国时期的秦国才成为争夺天下的自觉,由商鞅的军国主义开启邪恶之门。秦灭六国的历史,后来的经典演化,便是金灭北宋,元灭南宋,清兵入关,红色一统。这一系列前赴后继的野蛮,皆有悖于盘古神话女娲神话的人文精神。就文化承传而言,华夏民族的历史是一步步退化的,或者说一步步沦丧的。
相比于华夏神话的这种平和,日本双尊神话展示的是与生俱来的欢快。性爱,成为日本神话的至关重要的精神主题。可能正是这样的承传,致使《源氏物语》的基调旨在帅哥王子的爱情传奇。比起《红楼梦》里贾宝玉由石而玉的艰辛历程,光源氏可是风光亮丽地爱足一生,爱满天下。相反,《竹取物语》的凄恻在于,世间无爱可觅的绝望。那样的绝望,在后来的日本文学里,由芥川龙之介表达得最为淋漓尽致。
印度创世神话的主神梵天,几乎是与伏羲神话的盘古一样命运,创世完成即逝,将主神的地位让给了守护神毗湿奴和毁灭神湿婆。毗湿奴在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化身为罗摩,在《摩诃婆罗多》里化身为黑天。可见,印度神话里的创世者并非至高无上,而主要的神明也并非是人世间的统治者。
这种创世神明的地位变化,在希腊神话中是通过父子间的儿子战胜父亲体现的;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则是经由一代代神明的贡献大小形成的。
希腊神话虽然不乏诸神之战的暴力和血腥,但从乌拉诺斯到克罗诺斯、再到宙斯这祖孙三代的神主更迭,与其说是悲剧的,不如说是喜剧的。尤其是号称宇宙之王的宙斯,成为神主之后,完成变成了一个喜剧人物。那样的喜剧可以说是神主不够严肃,也可以说是神明热爱凡世间的日常人生。因此,最后是爱情,而不是没完没了的战争,成为奥林匹斯山的底色。
希腊神话的另一个人文精神意味上的特征在于,丰富多彩的文化创造。诸神之中,宙斯除了忙于寻找风流,几乎就是无为而治。赫拉克勒斯承担了除恶扬善的诸多重任,普罗米修士担当了为人类盗取火种的使命;阿芙萝黛蒂是爱和美的化身,阿波罗同时象征着音乐、诗歌和射艺,如此等等。希腊神话里的每一个神明都没闲着,都在为各自的事业忙忙碌碌。
希腊神话之于生命和生活的如此热爱,不仅影响了古希腊时代的文化和文明创造,而且还经由后来的文艺复兴演化成欧美现代文明的金碧辉煌。可以说,欧美现代文明的诸多人文精神,都可以溯源到希腊神话。与华夏民族的伏羲神话人文传统被一断再断的情形截然相反,希腊神话的人文承传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发扬光大。倘若说,亚历山大的征战只是带给欧亚大陆一个希腊化时代,那么后来的文艺复兴所创造的现代文明,则完全彻底地改观了整个世界。
相比之下,被称作人类文明摇篮之地的美索不达米亚,其神话却是从另一种路径衍化的。从历史文化的渊源上说,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确实是至关重要的源头;不仅影响过古希腊神话,而且更加深刻地影响了后来希伯来神话的创作,同时还可以从波斯神话里发现苏美尔神话的影子。这里指的是,波斯神话里的黑暗之神安格拉·迈纽,音近苏美尔神话中的恩利尔。当然,这里并不排除这两个神名的音近,只是偶然的巧合。比如华夏民族的夸父追日神话就并非独一无二,在古代西藏和缅甸北部之间有一个原始蒙古人种,加罗人,其中钦族的一个分支陶杨人也有个相近的传说,说他们疯狂地追捕太阳而导致了本族的毁灭。陶扬人追捕太阳的传说,与华夏民族的夸父追日,应该没有什么关联。由此可见,偶然的巧合,也是有的。
但希伯莱神话与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之间的诸多相似,却绝对不是巧合。希伯莱创世神话是七天,巴比伦创世神话持续六天。希伯莱神话里提及洪水和诺亚方舟,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里就有洪水和方舟的故事内容。总之,《旧约》创世纪里有太多的细节,都可以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找到原形或者说出处。希伯莱神话与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的区别在于,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的神明,没有一个是终极意义上的主宰者;而《旧约》里的耶和华却是绝对意志的化身,说一不二的主宰者。
从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神话到巴比伦神话,再到希伯莱神话,不仅有迹可寻,而且脉络清晰。从十九世纪以来陆陆续续地发掘出来的泥板文书里,由楔形文字记述的诸如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巴比伦史诗《埃努玛·埃立什》,相当翔实地提供了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的原本风貌与历史演化。在苏美尔创世神话中,神主先是天神安,然后是天神之子风神兼空气之神恩利尔。恩利尔因为吹开了天地,所以被尊为众神之主。及至巴比伦神话,恩利尔的众神之首地位又被恩利尔的侄子马杜克所取代,因为马杜克制服了怪物,结束了混乱的局面。这种神主地位的演变,与希腊神话祖孙三代的相继,极其相似。或者说,希腊神话的祖孙三代神主更迭,最初的渊源很可能就缘自美索不达米亚神话。
饶有意味的是,这种神主更迭的演变模式,到了希伯莱神话里,突然变成了一主至上的上帝说。如此的突变,有二个细节值得探究。为什么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的神主轮流更替,到了希伯莱神话变成了耶和华主宰一切?几乎世界各地所有的创世神话,都是朦胧的,含糊的,多神崇拜的,诸多版本的,为什么惟有希伯莱创世神话却是极其清晰的、不容置疑的、一神至上的,独一无二的?
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的神主轮流更替,非常明显地基于一个重要因素,即神明具有属人的品性。比如恩利亚,不仅有父亲,而且还有妻子。更不用说后来的希腊神话,几乎是一个神祇家族的演化史。这在印度神话里,宇宙之主原人也具有人的属性。尽管原人是宇宙之主与宇宙同在,但原人的创造生命却是自身分为两半,一个男性一半女性,然后结合为夫妻,创造人类。更为有意思的是,原人并非宇宙主宰,只是给凡世带来生命的起源。印度神话的另一种说法则是,具有原人意味的梵天,完成了创造使命之后,便将神主位置让给了守护神毗湿奴与毁灭神湿婆。那是因为古印度人的宇宙起源说认为,宇宙是永无休止的创造与毁灭的不断循环。
但这在希伯莱神话,耶和华是毫无凡人意味的神主。所谓上帝的涵义,可能就在于这样的超凡绝俗,没有丝毫属人的性质。倘若以本笔在前面章节中所论说的生命与宇宙的对称性来观察,那么就可以发现,在诸多神明多少具有属人性质的神话里,生命与宇宙是合而二一的,或者说宇宙并非全然独立于生命而存在。相反,在希伯莱的耶和华神话里,上帝是完全凌驾于生命之上的存在物;或者说,生命与宇宙之间是没有对称性可言的。上帝既是宇宙的化身,又是所有生命的主宰。这与古印度人的宇宙观截然不同,宇宙不是在创造和毁灭之间不断循环的,而是听命于上帝的意志存在的。上帝说要创造就有了创造,上帝说要毁灭就会毁灭。这可能就是那句“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原始涵义所在。
说希伯莱神话大致承袭美索不达米亚神话,既可以说是成立的,也可以说是不成立的。说成立,是因为希伯莱神话里确实有大量的细节,可以追溯到美索不达米亚神话;说不成立,则是因为古代希伯莱人的创世神话,大幅度地、可以说从根本上,修改了美索不达米亚神话。
参照挖掘出土的由楔形文字书写的板泥文书记载,世人发现,希伯莱人的圣经《塔纳赫》(亦即基督教的《旧约》)中不仅有许多故事与苏美尔神话相近,而且诸如《诗篇》、《雅歌》、《耶利米哀歌》的诸多段落,都来自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其中最突出的是洪水和诺亚方舟的故事,几乎就是《吉尔伽美什》里的洪水故事的翻版。英国的BBC广播电视公司为此专门制作过一个纪录片《诺亚方舟》,揭示了希伯莱神话里的方舟故事,其实是《吉尔伽美什》史诗里记载的洪水故事的改头换面;或者说,将苏美尔史诗里记载的发生在两河流域的洪水史迹,夸张成了整个地球上整个人类的洪水巨灾。
希伯莱神话的伊甸园故事,也可以从苏美尔神话中找到最早的元素。从夏娃形象上,依稀可见苏美尔神话里的爱情女神伊南娜。伊南娜也有一棵果树,树下也有一条蛇。那蛇让伊南娜感觉不适。后来伊南娜请神明将那条蛇赶走了。这个故事演化到希伯莱神话里,变成了蛇引诱夏娃偷吃树上的智慧之果。至于伊南娜下阴间,尔后死而复生的故事,是否启迪了《新约》里的基督复活,有待于专家的考证;但伊南娜形象与夏娃之间,很难说一点关联都没有。
希伯莱神话中的肋骨细节,也可以在苏美尔神话里追溯出原形。生命女神宁提,就是在肋骨部位医治水神恩基的,以致有学者认为,这很可能就是亚当肋骨的由来。说到亚当,有必要提及苏美尔神话里的另外一位女神莉莉斯。据说,莉莉斯的名字源自苏美尔语“夜晚”,同时也是后来古希伯莱语的“夜”。按理说,莉莉斯应该是一位夜神,但犹太教十世纪成书的《便西拉的字母》透露说她是亚当的第一位妻子。莉莉斯不喜欢亚当,离开伊甸园去了红海。亚当向上帝诉苦,致使上帝放弃了莉莉斯,从亚当的肋骨里造出了夏娃于亚当为妻。传说中的莉莉斯,显然是非常有个性的女子,独立特行,无所畏惧,很奇怪二十世纪以降的女权主义者为什么没有引为先驱。这情形与圣经相仿,《旧约》仅一处提及莉莉斯,并且还含含糊糊地以夜鹰的命名加以搪塞。
不管怎么说,希伯莱神话与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之间,实在是千丝万缕;要不是彼此间形而上的精神气质迥异其趣,庶几可说一脉相承。彼此间最为根本的区别在于,苏美尔创世神话是大自然的神力,亦即风神空气神,分开了天地;而希伯莱神话的创世却是耶和华按部就班的很有计划的工作成就。于是,一种可称作绝对意志的东西,在这样的创世过程中悄然形成了。天地间的划分,既不是盘古那样的天然混成,又不是梵天那样的孵蛋卵生,也不是恩利尔风吹的神力所致,更不是日本双尊那样的作爱结果,而是耶和华至高无上的、不无威严的神创。倘若说,在其它各种创世神话里都有一种生命的隐喻在其中,那么耶和华的创世显现的惟有绝对意志。生命是柔软的,绝对意志是刚硬的;生命是温情的,绝对意志是冰冷的。在有生命意味的创世神话里,生命与宇宙是合而为一的;在耶和华的创世过程中,生命与宇宙是截然有别的。先有光,后有天地,再有生命,然后再有人类,并且是男人在先,女人在后;女人只是男人的一根肋骨,而已。在此,用科学的说法叫做从无机到有机,用哲学的说法叫做从物质到精神。这里的一切都是有安排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有秩序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由上帝的意志所左右的。可以说是太完美了,也可以说是太不可思议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后来西方的科学观和哲学观,大致上就发韧于如此这般的耶和华创世之宇宙观。更不用说,后来的一神教,基本上就是源自耶和华的创世神话。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希伯莱创世神话的如此严厉?若说是自然生存环境的恶劣,须知,希伯莱人赖以生存的两河流域,乃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发韧地,先后有苏美尔人、亚述人、巴比伦人相继生存过,何以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里没有那样的刚硬?偏偏到了希伯莱人才变得怒气冲冲?本笔的看法是,耶和华创世神话,可能缘自古希伯莱民族于颠沛流离生涯产生的某种自卑感。《摩西五书》中的《出埃及记》,就曾明确描述过希伯莱民族在埃及所遭受的屈辱。那样的屈辱,需要有一个强大的神明为之雪洗。其情形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日耳曼民族因为战败而产生的民族屈辱感,极其相似。倘若说希特勒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经由感觉屈辱的德国人呼唤出来的;那么同样可以发现,要说有光就有光的耶和华也不是实际存在的神明,而是备感屈辱的古希伯莱民族医治心理创伤的心理需求。尽管《塔纳赫》里的篇章顺序是先有《创世纪》再是《出埃及纪》,但从这部圣经的成因追溯,却是先有《出埃及纪》里所记载的遭受屈辱,然后才产生了威严强大、至高无上的耶和华。而希伯莱人那个上帝选民的自我命名,并不仅仅是表明耶和华品牌的专利权,而且同时也是希伯莱人藉此雪洗屈辱感从而医治心理创伤的强烈渴望。
弗洛伊德晚年写过一部论著《摩西和一神教》。此著力图论证摩西并非犹太人,而是埃及人;进而推断,犹太教的一神教源于埃及历史上的阿顿神教。弗洛伊德此说无疑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挑战了犹太民族的心理底线。因为从《出埃及纪》所记载的希伯莱历史来看,埃及乃是犹太人的一个难解的心结,怎么可能接受摩西是埃及人的说法?当然,历史事实有时并不以世人的好恶为转移,但本笔的看法是,弗洛伊德断言犹太教源自埃及的阿顿神教,未免有失轻率。仅就创世神话的溯源而言,希伯莱人《创世纪》中的诸多元素,完全可以在苏美尔神话里找到出处,却没有任何迹像可以证明与埃及神话有什么渊源。不仅如此,即便埃及人的创世神话,也都受到苏美尔人的影响。比如,苏美尔创世神话中的天地之分,是由天神之子风神吹开的。埃及创世神话中的天地之分,则是由太阳神拉吩咐空气之神将天神努特与地神盖伯强行分开的。应该说,埃及创世神话与希伯莱创世神话全都受到苏美尔创世神话影响是可能的,而希伯莱创世神话是否受到过埃及创世神话影响,却无从说起。至于弗洛伊德津津乐道的阿顿神教,乃是埃及历史上转瞬即逝的一神教插曲,阿顿神不过是由太阳神拉衍生出来的神明崇拜。相比之下,耶和华则是主宰一切的宇宙之主,其神力的涵盖远非太阳神拉可逮,更不用说从拉崇拜衍生出来的阿顿崇拜。对于一神教的犹太教来说,摩西的出身远没有耶和华的绝对意志意味或者说上帝意味,更为至关重要。就算摩西是个埃及人,也绝对是完全服膺了希伯莱人心理需求的领袖人物,或者说完全符合希伯莱人要求的引路人。相比之下,基督还是个犹太人呢,为什么会遭到法利赛人、尤其是犹太祭司那么强烈的反对,那么冷酷的拒绝?因为基督的言行不符合希伯莱人的心理需求。同样道理,假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德国政坛上崛起的不是希特勒那样的人物,而是像基督那样的慈悲为怀者,会被德国人接受么?遭受屈辱的民族需要强劲有力的领袖,一如希伯莱人需要威震寰宇的上帝。
倘若将目光扩至整个人类文化历史和人类精神视域,那么不难发现,后来的基督问世,乃是对耶和华的一个极其重要的补充。基督不是神话人物,而是以道成肉身的凡世形象,出现在希伯莱人赖以生存的那块土地上。基督没有冒犯耶和华的威严,也没有触犯摩西律法,基督只是幽幽然地补充了一道慈悲之光;以爱面世,以爱示人。从苏美尔至巴比伦,再到希伯莱,世代相继的创世神话,因为基督的现身而变得空前的明媚。然而,先知在故乡不遭待见的箴言,极其悲惨地落到了基督头上。基督的悲剧并不在于面对罗马总督,而是在于不得不面对希伯莱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创伤。这份纠结,历经千年而难以得解。其中的悲苦,惟基督自知,而已。
一个族群集体虚构的人物也罢,传说也罢,都会成为该族群冥冥之中的主宰。所谓的绝对意志,就是这么的坚固,这么的难以突破,难以解困。同样道理,倘若一个人物形象被整个族群所妖魔化,那么也很难洗清污名,很难平反昭雪。这里指的是,从苏美尔神话落入希伯莱神话的夜神莉莉斯。这位女神的身份地位变化,比中国历史上的妲己还要悲惨。先是亚当的第一任妻子,然后被说成撒旦的情人,再后又变成夜之魔女,最后竟然成了女巫。更为荒诞的是,有关莉莉斯的传说,变形到了极其魔幻的地步:莉莉斯夜魔竟然出现在男人的梦中,与他们性交吸取精液,并且,还有吞食婴儿的癖好!据说,犹太男人出生后的割礼就是为了保护新生婴儿免于遭到莉莉斯的戕害。仅从莉莉斯形象诸如此类的变幻,便可想见,基督所面对的,是多么沉重的世界。
一个族群的创世神话,既是该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也可以成为一个民族集体无意识创伤的映射。绝对意志可以让一个族群坚韧顽强,但也会造成自我封闭的幽暗。但也不能反过来说,一个民族拥有平和温婉的创世神话,就必定会通达明亮。对比希伯莱民族有如石缝里的小草一般顽强,华夏民族始终挣扎在一种自暴自弃的沦丧之中。一个族群的命运,与其创世神话是否美丽,还真不是一回事。至于世界各地创世神话的能否得以进一步的还原,只能期待更多的考古发现。
二0一七年四月十一日写于纽约
原文首发于《山花》2017年第10期《东西方神话的历史文化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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